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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皮帝王结局+番外小说

李无相 著

武侠仙侠连载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这是他来处的世界,古代一位极有名的诗人所做的一首长诗中最有名的四句。这些日子,李无相也想过这个世界究竟是怎么回事,最终他觉得这或许算是什么“平行宇宙”之类——也许只是在某个很遥远的时间节点上出现偏差,所以习俗文化与自己来处相当类似,就连文字都仿佛。可这解释不了刚才听到的这两句诗!那么多的文字,“恰好”也组合成了这么两句,概率有多小?他不知道怎么算,但知道应该小到了“绝无可能”!在自己之前有人来过的?这个念头跳出来之后,他微微喘了几口气,似乎又觉得刚才的震惊稍微平复些了。没错……自己能跑到这个世界,或许其他人也能来。然山派收徒的仪式之一就是念出这么两句、梳上道髻,那,难道是刚才赵奇欲言又...

主角:李无相赵喜   更新:2024-11-14 11:4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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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女主角分别是李无相赵喜的武侠仙侠小说《画皮帝王结局+番外小说》,由网络作家“李无相”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这是他来处的世界,古代一位极有名的诗人所做的一首长诗中最有名的四句。这些日子,李无相也想过这个世界究竟是怎么回事,最终他觉得这或许算是什么“平行宇宙”之类——也许只是在某个很遥远的时间节点上出现偏差,所以习俗文化与自己来处相当类似,就连文字都仿佛。可这解释不了刚才听到的这两句诗!那么多的文字,“恰好”也组合成了这么两句,概率有多小?他不知道怎么算,但知道应该小到了“绝无可能”!在自己之前有人来过的?这个念头跳出来之后,他微微喘了几口气,似乎又觉得刚才的震惊稍微平复些了。没错……自己能跑到这个世界,或许其他人也能来。然山派收徒的仪式之一就是念出这么两句、梳上道髻,那,难道是刚才赵奇欲言又...

《画皮帝王结局+番外小说》精彩片段


天上白玉京,

十二楼五城。

仙人抚我顶,

结发受长生。

这是他来处的世界,古代一位极有名的诗人所做的一首长诗中最有名的四句。

这些日子,李无相也想过这个世界究竟是怎么回事,最终他觉得这或许算是什么“平行宇宙”之类——也许只是在某个很遥远的时间节点上出现偏差,所以习俗文化与自己来处相当类似,就连文字都仿佛。

可这解释不了刚才听到的这两句诗!那么多的文字,“恰好”也组合成了这么两句,概率有多小?他不知道怎么算,但知道应该小到了“绝无可能”!

在自己之前有人来过的?这个念头跳出来之后,他微微喘了几口气,似乎又觉得刚才的震惊稍微平复些了。没错……自己能跑到这个世界,或许其他人也能来。然山派收徒的仪式之一就是念出这么两句、梳上道髻,那,难道是刚才赵奇欲言又止的那位祖师爷的身世有蹊跷么?

自己对这个世界的了解实在太少了,离开金水之后,要务之一就是要叫自己形成对这个世界更加详细的印象。

到第二天早上,李无相早早地起了。他将自己梳洗一番,完全露出满头的白发,但这回没再用炭黑涂抹。如果这头发被赵奇这种谨小慎微的人过了手都觉察不出异常的话,那寻常人也应该看不出来了。

然后他在鸡窝里找到了两枚新生出来的鸡蛋。本想留给薛宝瓶一枚,但实在不想自己一瞧见她的时候就忍不住想往脖颈的血管上看,就自己全喝了。

等天边的薄雾开始被初升的朝阳驱散时,李无相来到了陈家门前。

陈家不像他想得那么恢弘大气,只有个高且宽敞的大门,没设门槛,两扇黑漆大门板敞开着。门内的院子极大,十几个镇兵正在院子里套牛,该是想要去犁地。院中没铺砖石,是红土地面,车辙印纵横交错,看着很像是古时候招待往来行商的那种大车店。

或许已经知道了他今天要来的消息,镇兵们没有拦他,而只是边做事边交头接耳地看着。李无相扫了他们一眼,就发现这些镇兵虽然也都矮小干瘦,但精神饱满、神色轻松,想来平时的生活也都不坏,至少应该是能吃得饱的。这么看,这些镇兵更像是陈家半兵半农的长工,而陈家更像是个在发迹阶段的小地主,跟李家湾那种在本地统治了百余年的大家族该是没法儿比的。

他走进院子里,看到左手边是一排马厩、镇兵们居住的厢房,靠右手边则有一颗老樟树,树底用青石条围着,想来平时会坐人。樟树与右边的厢房之间有一排一人高的树篱,那树苗细细长长,叶子蔫头耷脑,看起来是新移栽的,那这就应该是为了给赵奇在这院子里隔出一片相对清静幽雅的空间了。

两个人正在正堂门口,远远地看着他。一个是中年妇女,脸上有一丝和气但不夸张的微笑,显得端庄大方,但目光将他看得很仔细,该是陈绣的母亲。陈绣在她身后,笑意掩不住,一见他就跟自己的母亲耳语几句,然后朝李无相招招手,李无相就站定,对两人施了一礼。

这时陈绣又往左手边指了指,李无相看过去,见到马厩里还有两匹马,三个人正在伺候它们。两人是镇兵,另一个是个看着显老相的男子,似乎正在教镇兵该怎么细细地铡草料,这就该是陈家的家主陈辛了。李无相看过去时,陈辛也转头往他这边看了一眼,朝他微微一笑,点点头。李无相又施一礼,正要走过去拜见,陈绣的母亲却远远对他摆摆手,又往赵奇居住的厢房那边指了指。

李无相明白她这是叫自己先去拜见赵奇,看来也是知道赵奇性情古怪,怕他挑自己的理的。

这一家三口给他的印象很不错。他就感激地笑笑,移步向赵奇的居所走过去了。

走到赵奇的门前时,还能感觉到背后的目光。他站下了,先安静地听了听,听到门内寻常人无法觉察的微小动静。那是衣衫在门板上轻轻摩擦的声音,该是赵奇就站在门口。

于是他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师父,弟子李继业来见师父了。”

赵奇没说话,李无相就不再开口,双手垂下、微微低头,站在外面。

过上一小会儿,他又听到门内更加轻微的脚步声,还几乎可以想象到赵奇的样子——在门后慢慢抬腿、蹑手蹑脚地走回到屋内的椅子上坐下了。李无相在心里笑了笑,赵奇这人还挺有意思,看来想叫自己玩程门立雪的那一套,该是从来没收过弟子,生怕他自己威严不足而被弟子看轻,因此故意不出声。再想想,也许他昨天特意来看自己,到了半夜也会后悔,觉得太冒失冲动了……

不过现在仔细一想,赵奇在收徒这事儿上似乎也的确有点儿心急,为什么?

李无相又站了一刻钟的功夫,就再次低声说:“师父,弟子李继业来见师父了。”

门内还没动静,但李无相听到轻微的翻书声了,该是赵奇自己都被自己搞得无聊,开始看书。于是他仍旧不动,慢慢在心里揣摩赵奇这人。看着是三十来岁,比自己如今的年纪大上不少,在这种时代甚至可以做自己的父亲了。之前觉得他小心谨慎,但这几次接触现在,李无相对他的评价改变了一些。

赵奇的这种小心谨慎,似乎并非源于理性考量,而是因为对他自己的不自信,怕被人看轻,要再说得难听点,就是自卑敏感。前世的时候李无相见多了这种人,甚至自己就在此列,他太知道该怎么叫这样的人觉得如沐春风、对自己印象大好了。

于是他安安静静地又等了一会儿。这时太阳升起来了,他倒不觉得热,反而被晒得暖洋洋,比夜里舒服多了。

然后他听到门后啪嗒一声响,仿佛是笔杆落地,该是赵奇一不小心碰掉的。

门内门外稍尴尬地沉默了一会儿,李无相第三次说:“师父,弟子李继业来见师父了。”

一阵脚步声之后,赵奇把门打开了:“你等了多久了?”

“弟子等多久都是应当的。”

赵奇咳了一声:“你知道我……为师为什么要你等这么久吗?”

李无相立即为他找到一个极好的理由:“师父想考验弟子的耐心。”

赵奇嗯了一声:“不错,你很有悟性,也有耐心。进来吧。”

李无相走进屋,轻轻关上门。赵奇的房间陈设很简单,有一张床,靠窗一条长桌,一张椅子,靠山墙边又有一个小圆桌,两张圆凳。墙壁该是新粉刷的,挂着一个皮质的斜搭扣背囊,一柄长剑,一柄拂尘。地面也应该是新铺的,地砖很新,只在缝隙中积了些尘土。

赵奇在椅子上坐下,李无相就垂手站在他一步远处。两人沉默了一会儿,赵奇又咳了一下,开口说:“为师也是第一次收徒,俗话说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不如你先说说看,你对修行这个事情,知道多少。”

李无相想了想,挠挠头:“师父,我其实什么都不知道。”

赵奇愣了愣:“什么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就是……除了知道那个打坐的法子,别的,像平时应该做什么,往哪儿去,还有别的……别的门派是什么样子,都有什么人,我都不知道。”

赵奇把眉皱了起来:“你总该知道八部玄教吧?”

“呃,只知道有八部玄教这个门派。”

赵奇闭上眼又睁开,叹了口气:“八部玄教不是一个门派,而是八个门派——你怎么连这个也不懂?”

李无相忍不住在心里笑了一下。赵奇还真是第一次收徒,现在就已经开始觉得有点不耐烦了。

他立即做出惶恐的样子:“师父别怪我,实在是有些事情……嗯,师父,你看,我家还在的时候,有一次我家新招了一个做工的人,要写一张契约书,写好之后,又要他按上手印。可那个人连在哪里按手印都不知道,我当时就觉得那人有点笨。可后来才发现他其实也算聪明,但是因为第一次见到契约书那种东西,才不知道怎么办……现在我在师父面前应该就跟那个人差不多,师父你见多识广,好多师父觉得是常识的东西,像我这样的凡人实在没见过,所以也实在不知道的。”

赵奇的神色缓和下来,听到“凡人”这个词的时候脸上更是略过一丝得意之情,于是又叹了口气:“行吧。那为师就从头来,给你一点点说吧。”

他又稍微犹豫一会儿,好像对将要说的东西很不情愿,却又不得不讲:“我接下来要给你说的,是八部玄教他们自己的看法,同时呢,也是这世上的教区——你知道教区吧?嗯——教区之内的凡人的看法,你姑且听着,往后我会对你说我派以及其他门派的看法。”

“八部玄教,是八个门派,供奉八位灵神。真形道供奉统管群山的五岳真形大帝,玄冥道供奉统管江海湖泊的六渎玄冥大帝,太阳道供奉统管乾阳的东君太阳大帝,太阴道供奉统管坤阴的素曜太阴大帝,保生道供奉统管万物生化的济慈保生大帝,五官道供奉统管天地五行的昊天五官大帝。”

“这六派门下弟子众多,所统辖的区域占据天下六州有余,这些地方就是你们所说的教区的了。他们自称是天下玄门的正宗,觉得他们,和幽冥道所供奉的统管阴间的幽冥地母,已掌控了这世间所有的大道,将余下的教派全视为旁门左道,只要稍有余力,就想要征伐一番。几十年前,这金水镇不是闹了玄教吗?我猜那回就是太阳道的修行人想要占了金水做教区。往后行走江湖,万一遇见我前面说的那六派玄教的人,你就要小心些。”

李无相皱眉想了想:“师父,那幽冥道我就不用小心了吗?”

“幽冥道也是八部玄教之一。但幽冥道传人极少,道场都不知道在哪里,也并不爱管闲事,所以遇到他们,只要你不去招惹,就用不着怕。”赵奇长舒一口气,看着是将自己不乐意提的都讲完了,将身子往椅背上靠了靠,“你是不是在想,这才七个,那八部玄教中的第八个呢?”

“是,弟子都心痒死了。”

赵奇笑起来:“好,你听着,这八部玄教中的第八个,供奉的是统管世间人道的东皇太一帝君。你见识再少,也该知道很久以前有一个叫做‘业’的朝代吧?如今的九州就是大业时划分下来的,如今人世间的种种规矩礼仪、风俗习惯,也是大业时传下来的。业朝的皇帝,尊名李业的,就修成正果、飞升成仙,又证得大道,成了东皇太一帝君。”

他说到这儿时候,稍微顿了顿。李无相知道他在想什么,立即问:“那供奉这位帝君是哪个门派?”

赵奇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笑意,看着有些讥讽。他轻轻哼了一声:“倒不能说是哪个门派吧。要是按八部玄教的说法,天下间有群喜欢练剑的,自称是在世的剑侠,这群人算是东皇太一门下的正统。但其实吧,这事说起来曲折是颇多的。

“业朝还在的时候,供奉东皇太一的是太一道,乃是国教。后来八部玄教中我前面说的那六个,跟太一道起了冲突,大战一番惹得天下动荡,业朝才亡了。太一道是战败了的,也就散了。太一道的修行人擅用剑,之后的门人日渐稀少,所以剩下的这群剑侠被认为是接过了太一道的法统的。一直到今天,六派还在追剿那些剑侠,那他们喜欢说自己是正统,就由他们说去吧。”

赵奇又微微摇了摇头,看着李无相:“而实则呢,当初的太一道修士不但擅长用剑,更擅长化虚为实之术。你是不是听说过一些神异的传闻?譬如说有的奇人在纸上画了一捧盐,将纸一抖、那盐就簌簌落下来?或者有人在纸上画了个小人,再一吹气,那小人活了?又或者在画卷上画了人物市景,结果里面竟真成了个栩栩如生的小世界?告诉你,这些全是当初的太一道修士的手段,这才是真正的仙术。而如今,太一道的这一脉,就传到了咱们然山派。”

李无相终于听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赵傀把一百多个人都弄到了一块小小的空心砖里,自成一个小世界,说要“炼太一”,应该用的就是赵奇所说的然山派的手段,但可能更加精妙。赵奇对然山派的说法,肯定有不少自吹自擂的成分在,但然山派要真跟他说的这些事情沾了一点点边、赵傀又真是然山派的宗主,那自己原来的猜测就没错了——对普通人来说,他也算是个大人物了。

那……他真的就这么轻易地死了吗?被薛宝瓶的一碗鸡血给杀死了?

赵奇笑了笑:“怎么,现在知道你这然山派弟子的分量了?”

李无相立即回过神:“师父,那……以后我是不是也可以练这些仙术?”

他说这句话时,本来是为了将自己刚才稍稍发愣的一瞬间敷衍过去,叫赵奇觉得自己被那些神仙手段震慑了。但这句话说完之后,却发现赵奇的表情有点奇怪——他的嘴角先是稍稍向下压了一下,眉头微微一紧,随后看向自己的眼神又涣散了极短的一瞬间,然后才笑着说:“这都是高深的手段,如果你勤奋努力,总有一天也是可以的。”

一个念头从李无相脑袋里冒了出来——赵奇应该是自己都不会使他所说的那些神仙手段。因为提起那些东西的时候,他表现出了一瞬间的不悦与失落。而随后看向自己的那种眼神更古怪,那种眼神有点儿心虚。是因为不会那些手段,还是因为别的?

赵奇又挺了挺身子,将声音稍微提高了些:“再给你说说其他的门派吧。除了八部玄教,其他的那些里,也得分成两类。一类,是有法帖的门派。法帖这东西,是从业朝的时候传下来的——那时天下乱得很,除去八部玄教之外,还有许多散修,平时勾心斗角、杀伐不停,搅得世间大乱。等到天下从业朝灭亡的混乱中逐渐平定下来,一些顶尖的高手们就聚集在一起,开了一个盟会。”

“在那盟会中,各派高手共同炼制了三十六部法帖。法帖这东西,乃是看不见摸不着的‘道运’,有了这东西,便可以汇聚一地的天地灵气,将原本平常无奇的风水化为洞天福地,从而开宗立派。自那之后,除八部玄教之外,凡是有法帖的门派,才能被称为正宗,虽然也谈不上什么同气连枝、互帮互助,但至少也不会轻易相互攻伐,倒也能保世间的一时安宁。”

李无相想了想:“师父,那咱们然山派……”

赵奇哼了一声,挥挥手:“自然是有法帖的,乃是正宗。但世事浮沉,总有兴衰荣辱的时候,也不是说有了法帖就能高枕无忧,如今天下还不是强者为尊么,这些年来也不是没有过有法帖的正宗被灭杀、强夺的事情,所以为师告诉你,行走江湖的时候还要小心,时候不到,那玄门正宗的名头先不争也罢。不少门派没有法帖称不得正宗,但门下强者众多,不也可以煊赫一时么。”

李无相乖顺地点点头:“弟子谨记。那,师父,咱们然山供奉东皇太一,那其他门派呢?供奉的是灶王爷之类的神灵么?”

赵奇不情不愿地说:“灶王爷、司命真君之类的许多灵神,虽然得道也早,但说起来这类灵神原本都是受太一统辖,自太一败落之后,教区之外的凡人所信奉的这些,都被那六部玄教斥为邪神异端了,只有三十六派正宗之外那些不入流的宗派、散修,才会供奉这类灵神。”

李无相想要再问是不是那另外三十五个“正宗”供奉的也是东皇太一,但瞧见赵奇的表情,就知道用不着问了。初听赵奇提到太一道、法统时,他还觉得虽然不知道然山派现在怎么样,但竟然真的大有来头。可如今把后面的这些也听了,他觉得自己完全搞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了——

简单地说就是原本在业朝时,世上有八大派,其中的第八大派太一道衰败了,门下弟子散落各处,起了内讧,都在争夺唯一正统的名头——这就该是赵奇之前所说的,业朝灭亡之后的混乱时期了。

这伙人打来打去,终于觉得这么干不是个办法,因此开了个会,觉得大家都还是别争了,不如说咱们三十六派都继承了太一道的法统,大伙儿都是正宗,于是,这三十六派正宗所供奉的应该都是东皇太一。

可另外的七部玄教似乎并不同意他们的看法,只说赵奇口中的那群“剑侠”才是真正继承了太一道法统的,也不知是真有什么内情还是为了继续挑拨内斗。

再合着赵奇之前所说的,“世事浮沉,总有兴衰荣辱的时候,也不是说有了法帖就能高枕无忧,如今天下还不是强者为尊”,以及陈绣口中的一些细枝末节,李无相就对然山派大致有了底——虽然是三十六派正宗之一,但这些“正宗”在三千年来似乎过得有好有坏,譬如古早时期的高门大户,时至今日,也许其中不少已比不上赵奇口中的那些不入流的宗派了。

至于然山派,应该也早已人丁凋零了。赵傀还没结丹就能做了一派宗主,之后十几年来不知所踪,门下弟子也做鸟兽散,只有个赵奇自己找过来。这么一想还怪可怜的。

这就太好了,至少赵傀这人死了,不至于搞得天下震动。




她走路的速度不慢,不像是在闲逛。梳了一对发髻,乌黑的发环垂在后面,走路时像两只耷拉着的耳朵一样一摆一摆,看脸色仿佛略施了些粉黛,但没咬口红,不过少女的唇色原本就红润,仍然青春俏丽。

她戴了条细细的碧玉手镯,脚踝上似乎还戴了铃铛,走路时轻微地铃铃作响。一只手里抓着根细柳枝,边走边拿它打路旁的野草玩。

李无相只看了一眼就猜出这是谁了。昨天往镇上去了一趟,他见过不少镇上的女人,无论年少美丑都跟薛宝瓶一样穿着素色布衣,简单地梳着发髻。而这女孩的衣裙虽也不是什么绫罗绸缎,颜色却相当艳丽,再加上手腕上那条镯子,就必是镇主的独女无疑了。

这倒是个意料之中的意外之喜。

他的目光只一触就收了回来,站起身,走回到厢房里。

薛宝瓶似乎是用锅里的温水收拾里屋去了,自从前些天李无相擦过一回灶台上的油污之后,她天天都将家里收拾得一尘不染。李无相就坐到灶台边又往里面添了一根柴把余烬引燃,然后从水缸将水舀进锅里,为过两天重开薛家店备点食料。

等他舀了半锅水,听见脚步声在门口儿停了——陈绣背着手,在门口大大方方地往屋子里打量。

李无相没抬头,只说:“店还没开张呢。”

“哦,我知道。我以前常来这儿呢。”陈绣点点头,又往屋子里看了一圈,抽空用力往李无相身上盯几眼。见他只顾着低头拨弄灶底的火,就咳了一声,“哎,我渴了。”

“水缸就在门边。”

陈绣走到水缸边,瞧见葫芦瓢就搁在一边的木缸盖上。这瓢用了挺多年,黄褐色的外壳已经被摩挲得发亮了,把手上沁着黑斑。陈绣想要伸手去拿,但瞧见那些黑斑就又把手缩了回去。可在这个角度,她能看见李无相的侧脸了——被灶火映得微微发红,脖颈的皮肤绷得很紧,光洁无暇。

她就轻轻吐出一口气,又打量被长年的烟火熏黑的黄土墙:“你叫李继业是不是?”

“嗯。”

“你肯定特别不习惯住在这儿。你能吃得惯这里的东西吗?”

李无相抬头看了她一下,又低头继续添柴,不冷不淡地说:“还行吧。”

“那你住得惯吗?你睡的不会是稻草铺子吧?”

“也还行。”

陈绣用背在身后的手把柳枝折断了。她还以为李家的小公子应该是那种温文尔雅、得体大方的人,可现在才发现他像个闷葫芦,冷冷清清,简直空有一副好皮囊。她心里生出点儿怨怼,可要命的就是那副好皮囊——她还不想立即气哼哼地走。

这时灶台里的火要熄了,李无相就拿过竹质的吹火筒,凑到嘴边向灶里吹了一口长气,火光又将他的脸映亮。

陈绣长长吸了一口气又吐出去,决定再给他个机会:“那是什么?看着挺好玩,给我玩玩呗?”

李无相把吹火筒在手里晃了晃:“这个?”

“嗯。”

“吹火筒。很脏的。”

于是李无相看见陈绣先是愣了愣,然后微微张了张嘴。

他就在心里笑了一下。现在大致弄清楚陈绣的脾性了。有一种娇生惯养出来的磊落脾气,但心思也挺细腻,良知未失。如果再足够聪明,却又别太聪明,那就能因为自己刚才这句“很脏的”,搞清楚自己表现得相当冷淡的原因——她嫌弃生了黑斑的瓢、嫌弃稻草铺子,于是这叫他觉得不大高兴,被她无意中冒犯了。

无论能不能确切地想清楚,都会因为这种模模糊糊的认知而产生那么一丁点儿的愧疚感——

“……啊,我不是说你脏。”

接着,因为这么一点儿的愧疚感,就会压制那点并不怎么过分的小姐脾性,讨好似地顺着的自己的话题来展开。

李无相没立即回答她,而把她晾在那一小会儿。等到发现她准备微微皱起眉时,忽然开口说:“你们镇上是不是有位炼气士?”

眉头一下子被抚平了。陈绣立即说:“是啊。”

李无相抬起脸,叫她看见一个勉勉强强的微笑:“要是之前我们镇上……要是我也是个炼气士,也许就不会因为洪水——”

他住了口,轻轻叹出一口气,又低头摆弄柴火。

“我回去问问我镇上那位仙师能不能收你做徒弟。”陈绣赶紧说,“我叫陈绣,我爹就是金水镇主,仙师就供奉在我们家呢!”

李无相又摇了摇头,低低地说:“没那么容易的……可还是谢谢你。”

陈绣的心里掠过一丝焦躁,觉得自己从来没跟任何人像这么小心翼翼地说话,却总是哄不好。可一想到他可怜的身世,她就对自己的焦躁感到惭愧了。况且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刚才的那句话说得真妙——赵仙师要真的收了他做弟子,他就得会在自己家进进出出了!

今早赵仙师明明已经跟爹说过了他就是李家湾的小公子,爹却又推推拖拖地不肯叫人提亲,说这种事从来没有这么急的,还得看看他的人品。

可他的人品用得着说吗?他敢打镇上的无赖闲汉,那无赖都被他打怕了。他跟大掌柜说话时彬彬有礼,比赵奇不知道有教养多少倍!这明明就是文武双全。再说什么事儿是从来就有的?规矩还不是人定的吗?在金水,明明爹的意思就是规矩的嘛!

要是能叫他在家里走几个来回,爹不好说,娘保准喜欢得要命!

她往前走了两步,叫自己隔着灶台能把他看得更清楚点儿:“我可以帮你说好话嘛,而且赵仙师……嗯……人其实也不赖。”

李无相微微皱起眉:“可我听说炼气士们的脾气都很不好。”

“啊,也不是,我觉得他的脾气还可以,但就是不怎么爱说话,缩在屋子里,神神秘秘的,好像特别看不起人……啊,其实也不是,他其实……”

李无相笑了一下:“我家从前供奉过的好像也是这样。”

这个笑容叫陈绣一下子松了口气,拖过一边的板凳、又往前走了一步,坐到灶台的另一边,完全不介意自己的裙子拂在地上了:“对吧对吧?就是那样的!我爹跟他说话的时候,爱答不理,吃饭也挑嘴得很,葱姜蒜韭都不要,我娘要单独给他做,还得另开一口灶呢!”

“他还总觉得自己很聪明呢!刚来的时候我爹请他喝酒,他喝了几杯就叹口气说,哎呀,这浊世上的痴愚蠢笨之人何其多,真叫人心生厌烦,说到这儿,咳了一下,呸的一声吐在地上,又说,又大多粗俗不堪,不通礼仪——哎哟,我们家人不通礼仪,可也知道别一口唾沫吐在主家堂屋地上呀?”

“我爹奉承他呀,说仙师你如今神通广大,自然看不起世间的俗人啦,唉,像您这样的高人,在山上虽然修行清苦,但也胜在一个清净——他一听见我爹说这话,赶紧跟我爹说他们然山派名气有多大又有多富,什么金拂尘、玉如意、什么丹、什么丸,我都快笑死了,活脱脱没见过世面的样子,玉如意我家也有一柄呢,还是镶着珠子的——”

李无相只要稍稍露出些笑意,略问几句,就能叫她一直兴高采烈地说个不停了,仿佛既是因为这样能哄喜欢的人开心,也是因为终于在这小镇上找到了一个门第相当、能有共鸣的人倾诉了。于是过了一刻钟,李无相就大致知道赵奇是个怎么样的人了。

又过上一小会儿,有关赵奇的全说完了,陈绣就转而说起些生活零碎事。李无相倒是头一回见到她这种性情的女孩子,还是在这个世界——活泼大方、心思单纯,仿佛生来不懂人间险恶,难以想象是在怎么样的家境里娇养出来的。

于是他叫自己的笑容变得少了些,回应也变得简短,很快,陈绣就发现似乎没什么能聊的了。她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坐得好像离李无相太近了点儿——像是那种熟识了挺久的朋友,快要抵到彼此的膝盖了,也因此才发现,薛家的哑巴女孩正在手持着大扫帚在院子里哗哗地扫地。

昨天晚上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时,她还在胡思乱想,觉得她未来的相公眼下借住在一个年轻女孩家里,总叫人觉得不安心。可到这时候她放心了——这样的相貌修养,从前那样的家世……自己怎么能乱想他呢?

之前心里存有的那么点儿敌意全没了,再想到就是她把自己的李继业从河边拖上来的,甚至又多了点儿歉疚之情,于是立即借机站了起来走到院里去,高高兴兴地打招呼:“薛妹妹,你还记得我没有?有一回我还来你家讨水呢,啊……刚才我也是觉得渴了。”

薛宝瓶停下来,握着扫帚,睁大眼睛看着她,又瞥了一下李无相。

“你们要重新开店是吗?”陈绣往院子里看了看,又伸手扫帚接过来,“来,我来帮帮你,要是你能说话就好了,咱们还能常常说说话——”

她想要扫扫院子,但这大扫帚是用晾干了的细竹枝捆成的,手柄粗且凹凸,比她想的要沉上一点,她试扫了一下,却叫枝子勾了裙角,赶紧想蹲下去把裙角提起来,但扫帚却往地上倒了。

薛宝瓶扶住扫帚,帮她提了一下裙摆:“我能说话的。”

陈绣瞪大眼睛盯着她:“啊?”

薛宝瓶对她勉强笑了一下:“我是从前不想说话。”

“啊……”陈绣点点头,可没弄清楚从前不想说话是什么意思,又是为什么。但听见薛宝瓶又说:“要不然你帮我打一桶水吧,他不喜欢院子里脏,你可以帮我往院子里洒洒水。”

陈绣赶紧说:“好啊!”

薛家的井在院子一角,石砌的井口,盖着木板。陈绣走过去把木板搬开,手上就沾了些井盖边沿的泥水。她皱了一下眉把井盖靠到井口上边,去提水桶,但发现水桶上绑着的粗麻绳也湿漉漉,还稍有点滑腻。她深吸一口气,把木桶丢了下去,等听见噗通一声响就往上拉,撞得木桶咚咚作响,可拉上来才发现桶底就只有浅浅的一层水而已,裙摆倒是完全被弄湿弄脏了。

等她气喘吁吁地把木桶给提下来时,薛宝瓶才拄着扫帚说:“唉,把……你的衣裳都弄脏了,还是我来洒吧。”

陈绣拿手背抹了下额头:“没事的呀,我采菱角的时候也会弄脏的。”

薛宝瓶就点点头,又刷刷地扫起院子来。

李无相在心里笑了一下,继续往锅里添了些水,开始准备明天要卖的面鱼。两个女孩,一个扫院子,一个在前面一瘸一拐地提着木桶洒水,陈绣的话就又多了些,过上一小会儿薛宝瓶也多说了几句话,等到小院被扫得干干净净、青石板湿漉漉地亮着的时候,李无相能透过白蒙蒙的水汽看到薛宝瓶脸上露出些笑容了。

于是这时他才边擦着手边走到院里:“陈小姐,你该回去换换衣裳了,不然出了汗,衣服又浸湿,会着凉。”

陈绣这才发觉自己的裙子已湿了大半、贴在小腿上,样子并不怎么雅观。平时她不在意,但这时候倒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声,看着院里的两个人又喘了口气:“好吧,我明天再来找你们玩。你……嗯,等着,我回去叫我爹叫赵奇收你做徒弟。”

李无相笑了一下,对她作了个揖,她一提裙摆穿过厢房高高兴兴地走了,等走出十几步又装作捻捻自己的耳环的样子,飞快侧脸瞥了一眼——没在薛家门口瞧见人。

待她走过了桥头,李无相从门板边转过身,看见薛宝瓶正坐在灶台前,飞快地把脸低下去了,又添了两根柴。

于是他微微吐出一口气:“事情比我预计得顺利一点。陈小姐是个急性子,赵奇也是个急性子。现在还没到中午,但要是我猜得没错,下午赵奇就会跑来看我适不适合做他的弟子。”

薛宝瓶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似乎觉得自己这一声有点儿敷衍,就抬起脸又问了一句:“嗯……你怎、怎么知道赵、赵、赵奇会想要叫你做特……特……他的弟子?”

李无相走到灶台边,在薛宝瓶刚才坐着的板凳上坐下,轻轻碰到了薛宝瓶的膝头:“你也听到陈小姐谈到赵奇的时候是怎么说的了。一个炼气士,觉得自己身份高贵,厌恶凡夫俗子,还觉得叫什么山野村夫侍奉自己算是辱没了自己的身份,可生活中的要求又繁又多——不但陈家人烦,他自己也会嫌陈家人笨手笨脚不够聪明伶俐。”

“所以要是有个年轻人足够细心机灵,他应该挺乐意叫他做自己名义上的弟子、事实上的仆人,尤其是,这个年轻人孤家寡人一个,那就更会忠心听话了。我以为这事儿要等咱们去卖了冬瓜糖你才能慢慢从那位陈小姐那儿打听到,没想到她跑过来帮了咱们一个大忙。”

薛宝瓶的嘴巴微微动了动,李无相知道她是默念了两下“咱们”这个词儿。然后她的表情变得生动一点了:“哦,那你刚才就只是在套她的话……”

李无相没说话,只微微笑了笑,偏了下头:“捞面鱼吧,中午吃,清清凉凉的。”


他往常去清江城时大约只需要一天半夜。带上四张饼、一壶水,在后半夜的时候出发,吃喝都在途中,只稍微休息两三次,到第二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就能远远看到清江的城门。

可今晚他却觉得清江城太远了——起初走的时候,因为刚刚经历过生死,胸中尚有一口气,并不觉得十分虚弱。但跌跌撞撞地走了约两刻钟后,他就觉得胸口随着心跳开始一阵一阵地刺痛,心跳也痛、走路颠簸也痛,地里全是荒草、碎石、沟坎,就连想要轻手轻脚慢慢地走都做不到。

他痛得受不了了,等终于看到了璧山后面的大路,就全身哆嗦着卧倒在路旁——这路上至少是稍微平整些的,也不大会有野兽之类。

他这么侧卧着躺了一会儿,只觉得自己出气多、进气少,心跳一拍停一拍,眼前已开始嗡嗡地涨了。

就在这时候,他看见了月光下,远处的路上正有一个东西来。

那是一个高大的人形,像人一样走着路,但双臂却是直挺挺地举着,双手之间有一个小东西在月光下闪亮。

之前刚见了鬼,这时陈三咬的脑子又是嗡的一声响——这也是个鬼!

他听说过这种事……清江城里有个女人淹死了,临死之前还在水里把孩子举得高高的、托出水面去,因此尸体被人拉上来之后那双手臂就放不下了,只能打一口加长的棺材来葬。谁知道过几天那女的诈尸了,就像这样擎着手臂一跳一跳的要回家里去看孩子,多亏了她手臂放不下被门框拦住了,那家人才能拖到天明。

他现在看到的这东西几乎跟传闻里那女鬼一模一样!而且双手之间还有东西在闪亮……是在炼鬼丹吗!?

陈三咬吓得一哆嗦,想要爬起来就跑,可胳膊稍微一用力胸口立即一阵剧痛、痛得他的手臂都没知觉了。

这时候那大鬼走了过来,脚步踏得地上的碎石土渣沙沙直响,陈三咬猛地闭上眼,万念俱灰地等死。

脚步声在他身边停了。过了几息的功夫,陈三咬感觉自己被踢了两下,又听到个雄浑的男声:“喂,喂,你这人怎么睡路上?”

陈三咬赶紧睁开眼,瞧见的就是一个高大健壮的虬髯汉子正居高临下地瞪着自己。

“你……你是人是鬼?”

那汉子嘿了一声:“你这人大半夜躺在路上装路倒儿,倒问我是人是鬼?欸?你这脸怎么了?摔成个狗啃泥了?”

陈三咬只觉得眼前一阵一阵地晃着晕:“我明明看见你在炼鬼丹……”

汉子一愣,哈哈大笑,又将手并起个剑指、稍稍一晃——

一抹飞光嗖的一声绕着他的身体盘旋一圈,又没入他的窄袖中:“你说我这飞剑?”

陈三咬的脑子嗡的一声响,这是一位仙师!他立即想要大声求救,但胸口猛地噗通一下,只觉得喉头一梗,立时晕过去了。

等他再次醒来时,天还是黑着的,但他已不在路上了。似乎被安置到一个小小的土丘下,在一片细草之上躺着。他脑袋迷迷糊糊,只感觉胸口似乎没那么疼了,也稍有了些力气。下意识地转了转头,正瞧见之前那壮汉盘腿坐在一旁的一块大青石上双臂高举,托着双手之间的一点寒芒沐浴月光。

他此时将壮汉的模样月光下看清了——腰间佩刀,乱糟糟地扎了个髻,络腮胡须,眉眼宽阔,鼻梁高挺,极为豪迈。

他又记起来了——这是位仙师!

“……仙师救我,仙师救命!”

壮汉瞥了他一眼,双臂一收、徐徐吐出一口气,那飞芒立即又回到袖中。

而后一手撑着膝头,略俯下身子看他:“怎么说?”

“我、我是前面金水镇上的人,有个妖道去了我们镇上引鬼……被我识破了又要杀我灭口!”

壮汉抬手拢了拢胡须:“灭口?用什么灭你的口?”

“用……剑!”

壮汉点点头:“你胸口的伤倒的确是剑伤。那脸上的呢?”

“叫那被妖道引来的恶鬼啃的!”

“嘿,能啃了你的脸的鬼,的确是个恶鬼。可是那个妖道能引恶鬼,却又被你给逃了?”

“我……我……其实是那个妖道的徒弟放了我一码。妖道叫他杀我的,他说他故意刺偏了。”

壮汉笑了笑:“那这小妖道的剑法着实不赖。”

陈三咬犹豫了一会儿,皱着眉嘿了一声:“唉,也不是小妖道吧,那个妖道刚收他做弟子的……不过算是他运气好罢了,哼,我要是运气好,我也……”

他此时觉得自己力气又足了,边说边将自己上半身撑起来,瞧见胸口已被缠裹,脸上似乎也敷上了些冰冰凉凉的药膏。心里一松快,话也立即密了起来。

可刚说到“那个李继业被薛家小娘子捞上来之后”,壮汉却已一下子跳下青石:“既然有妖道,就自己跑得远远的吧!”

说完之后将手中拎着的包裹往背上一甩,握住刀柄就走。

陈三咬愣了愣,慌忙大叫:仙师,仙师,你救了我,就收我做弟子叫我当牛做马报答你吧!”

壮汉哈哈大笑:“那是我报答你,还是你报答我?”

他走得极快,一会儿的功夫就只能瞧见个宽阔的背影了。陈三咬攀着一旁的青石把自己拉了起来,在心里哀叹自己怎么就没有李继业那样的好运气,但刚只叹了一半,听得身后一阵风声袭来。

他吓得回头一看,只见壮汉又折返回来了,皱着眉瞪眼问他:“你说的那妖道叫什么?”

“……赵奇?”

壮汉眼中忽然迸出精光:“是不是个细眉细眼的瘦长脸、看着约莫三十来岁?”

“是是!”

“他是不是画符引的恶鬼?”

“是是……仙师你怎么知道的?!”

“嘿,那你就不能说你自己运气太差了,而该是福大命大!”壮汉冷笑一声,“你们金水镇往哪个方向走?”

陈三咬连忙一指,壮汉飞身便走,喝道:“别再回去了,逃命去吧!”




李无相微微笑了笑:“你也不是什么仙。”

他用刀指了指地上血淋淋的尸体:“他告诉我,凡在人前显形的,都是恶鬼。”

赵傀发出一阵凄厉冷笑,慢慢向前走出两步,手指一挑,赵奇散落在地的外袍就披到了他身上,再一挑,那些散落的符纸也飘飞起来。那些符纸当中有些是赵奇之前画好了的,有些还是空白,赵傀便叫符纸一张张地往他的人皮嘴里飞,符纸一入口立即化为一片火光,他也好像获得了神异的力量,歪斜的五官渐渐变得生动,皮上的血迹也飞速隐没至皮下。

他边吃符纸边用空洞的眼睛盯着李无相:“呵呵,对,你给我好好站着,别想走。今天,你哪里都走不了。”

他吃完了符纸,又猛地吐出一口烟气:“你知道我为了挑你如今披着的这张皮花了多大心血吗?掳人不能在一个地方做,会叫人注意到,我得云游四方,慢慢找命格贵重的,身体健康的,模样看着最喜欢的小娃娃。”

“我费尽心血找齐了,你又知道后来死了多少么?又知道为了找你现在披着的这张皮,是花了多大的力气百里挑一再挑一么?我就要成仙了,结果叫你坏了好事!”

李无相点点头:“能想得到,但我不怎么在乎这个。我想问的是赵喜——灶里的到底是不是赵喜?”

“嘿嘿,原来是个多情的东西。是也不是,她以为她自己在做的事,都是我叫她做的。你别急,过不了多久就让你好好体会体会我们——哈哈哈,是咱们然山派符法的滋味。小畜生,如今是你自己把皮扒了,还是叫师祖我亲自动手?”

李无相环视四周,看到极远处的天空还是放晴的,但陈家大院上方压着一层极低的红云,微微翻滚,像是稀薄的火浪。他就把刀横在身前:“慢着,我再问一句。然山派的符法,我看神奇的是符,而不是法,对不对?”

赵傀黑洞洞的眼眶忽然收窄:“哦?”

“你很紧张赵奇手里还剩多少符纸,刚才也在吃符纸,还有没画上符的,赵奇刚才狂笑说这回终于请下真神了,可见他从前并没什么把握真能成功——所以诀窍不在术法上,而在这纸上?”

赵傀挽着剑,抬手抚须,但没摸到,于是狠狠揉了揉自己胸口的皮:“小畜生,你倒是聪明……嗯,我这乖徒儿蠢倒是蠢,却也是无意间做了件聪明事,将我传给他的太一炼形术当成了请神法,倒是让我在这里成了仙。至于你么,你问这个做什么?在等他!?”

赵傀忽然拔地而起,整个人仿佛被气流托举,眨眼就升起一丈高,他身后一柄飞剑嗖的一声射了个空,浑身是血、双眼已肿胀成一条缝的的曾剑秋摇晃着扶着翻倒供桌一条腿站起,又将手臂一摆,叫飞剑在凌空转向。

李无相立即大喝:“用口水!”

不知道曾剑秋听没听到,但剑势稍稍一滞,立即向他自己飞了回去,一道白光直接从他自己的左脸穿过右脸,又射向上方的赵傀。

这次赵傀没躲,正被剑穿透,曾剑秋又一晃手臂,剑线立即将他缠了几圈,只听噗的一声轻响,赵傀的皮囊立即在半空中被绞成了几截——

却没有下落!

他的脑袋离开了头颅,一身皮一段一段地浮在半空,仿佛因为破裂再包裹不住里面的东西了,于是一阵缭绕的烟气从这身皮里撑了出来、萦绕他盘旋不去,又忽然迸发出一片暴雨落下般的杂乱声音,像有无数人在窃窃私语、低声祈求,最终这黑烟猛地收敛,赵傀的那张脸皮被撑得鼓胀,真成了李无相之前见过的灶王爷的面目。

而那些黑烟又塑成了他的身子,那几段被撑得变形、涨成细条的的人皮则包裹在黑烟之中舞动着,仿佛是他身上的披帛。天上的火云则旋转落下,在他头顶形成三朵火红的华盖,映得他整具身躯火光缭绕,仿佛真成了仙!

“蠢东西,口水?我没跟你说过吗?那是对付阴鬼之属的,我现在已三花聚顶,位列仙班,你拿它对付我!?”赵傀忽将两条手臂高高一举,“现在就叫你见识神仙手段!”

三朵火焰华盖忽然光芒大放,妖异的光瞬间将院中的一切都扭曲了,赵傀的两只血眼也被光芒填满,高喝一声:“拿来!”

两朵华盖的红光立即凝成两束,一束落在曾剑秋的身上,另外一束落在李无相身上。

李无相身上的这张皮一胀,仿佛皮底下的金缠子当即想要破体而出!他立刻将手里的刀投向空中的赵傀,雪亮刀刃从他身体中穿过、划断两截皮囊,那东西却又在黑气中摆荡起来,显得赵傀更加飘飘欲仙——寻常的刀刃真伤不了他了,他真成仙了?!

这时听到曾剑秋大喝:“鬼东西!金缠子在你那儿?!快走!别叫他拿到!他要真成了仙就在人间待不了多久……你快走!”

李无相被赵傀的红光所摄,还只觉得身上胀痛,仿佛金缠子要被吸出来了,但再看曾剑秋的肉体凡胎,只见他原本因为伤口而肿胀的脸开始迅速消肿,身上的伤口飞快愈合,只说这么几句话的功夫就已又变得高大健壮了,可下一刻他的脸又开始变得瘦削,额头、颧骨、眼角全开始出现细细的皱纹,好像他一下子老了十来年……不对,赵奇曾说筑基炼气之后会有好几十年的青春永驻,他的阳寿是一下子被抽去了多少!?

“走哇!打听一个叫幽九渊的地方告诉他们然山派宗主成邪了!”曾剑秋厉声大喝,双脚一蹬,人在地上高高跃起,周身精气流转发散、撑得他须发皆张,“我给你拖住他!你要没去幽九渊到了幽冥我找你算账!”

赵傀狂笑几声:“拖住我?你凭什么?!给我退下!”

他擎着的双手一勾,地上赵奇的那柄剑嗡的一声飞了起来,又见他再将双臂一撑,头顶的三朵火云华盖立即转成一片红光,这一下子,整片天地之间似乎都充满了无穷无尽的低沉嗡鸣,密密麻麻、嘈嘈切切的人声连成一片犹如魔音灌脑,以李无相的耳力也仅能听得清零星的几句话……

那全是人的祈愿祷告!

这些声音像看得见摸不着的烟火气一样,从四面八方化作千丝万缕汇入赵傀体内的黑烟之中,他的体型与头顶的三花就猛然涨大一圈,那柄被他摄到空中的长剑忽然发出夺目的玄光,尖啸一声,向曾剑秋射去。

曾剑秋此刻还跃起在半空,避无可避。但他将双手十指勾起、猛地相互一划,指尖立即鲜血淋漓,那血沿着他的剑线包裹上他的小剑,剑身顿时血光大放、吞吐剑芒,小剑几乎成了一柄血矛,正迎上赵傀射来的长剑——

乒的一声锐响,血剑的光芒黯淡,长剑却也被击碎成大片雪亮的钢屑,把曾剑秋的身体射得血花飞溅,但那血却不散,而在他体表萦成了一片红彤彤的雾气,叫他又在半空中拔高了半丈、逼近了赵傀——

“什么邪魔外道!给我——滚下来!!”

他一把抓上赵傀顶上三花中的一朵华盖,这回他的手却没像之前的飞剑的那样径直射穿,在浑身精血的包裹下,竟然抓住了!

赵傀的身子被他扯得猛的一歪,立即发出怒吼,尚在半空中飞溅的钢屑一个倒卷,向曾剑秋背后尖啸袭来。只听一阵雨打芭蕉般的噼啪声,钢屑统统没入曾剑秋后背,几乎将他打成了个筛子!

可溅出来的那些血却又在体表萦绕成一片血雾,伤口眨眼之间就愈合了,而穿透他身体的那些钢屑又包裹着他的精血,将赵傀也射了个对穿!

赵傀终于发出一声惨叫,被曾剑秋抓住的那朵华盖砰的一下烟消云散,他体内的黑气立去了一小半,场中嗡嗡作响的祈愿声也弱成了细细碎碎的耳语。他包裹着黑烟歪斜坠地,但却在地面卷起更加猛烈的旋风,那些碎石、铁片、香炉、桌椅,全被烈风翻卷撕扯,又化作倾盆暴雨,往曾剑秋的身上射去!

等赵傀坠落到一半时,才勉强稳住身形,那些祈愿声也一下子又大了起来,他头顶被曾剑秋抓散的那朵华盖隐隐又有了重新聚集的迹象,而曾剑秋身上的血光却已微弱得只剩一层薄薄的红芒,他见李无相还在站在原地,立即大喝:“滚啊!别婆婆妈妈的!去找幽九渊!”

“幽九渊?!我叫你们到幽冥界去找吧!”赵傀的黑烟一聚,萦绕身边被斩断的人皮像绳索一样把将要落下的曾剑秋给绞住,一下子提了起来,几条缠住他的四肢,另一条缠住他的脖颈将他的脑袋掰正,那张红彤彤的人皮嘴猛地一吸,立即从曾剑秋的脸上吸出一股清气来。

曾剑秋怒吼一声、奋力挣脱、想要把脸偏过去,但随着场中嗡鸣的祈愿声渐响,那绞住他的人皮勒得越来越紧,他挣脱几次之后身上的血光陡然消散,立即被赵傀的人皮牢牢缠裹,一动也不能动了。赵傀就把他的脑袋掰正了,再猛地一吸,长啸一声:“好一个剑侠!这生机何其旺盛啊?哈哈哈哈哈!”

曾剑秋原本是个高大雄壮的汉子,这时被赵傀吸了几口,渐渐就变成了个干瘦的高个儿,脸颊瘪了下去,头发也开始变得花白,口中仍对李无相喝道:“走哇!蠢才!”

李无相仍站着没动。并非赵傀不能对他造成威胁——从一朵华盖中射出的红光一直死死地罩在他身上,在曾剑秋与赵傀斗法时,他曾试过几次,慢走,快走,折回闪身,都无法摆脱。

曾剑秋被这红芒笼罩之后身体迅速复原,该是因为被这妖光吸去了阳寿,好像一下子过去许多年。而李无相的模样虽然没有衰老,但却能感觉到这一身皮也在迅速变得粗糙、僵硬、薄脆,仿佛被风吹日晒了许多年,就连体内的那些白须,他都能感到正在逐渐变得萎靡不振。

倒也并非一意逞强、觉得不该丢下合作伙伴独自跑路。遭遇无法对抗的危机时,首先就要保存好自己,这是他从前的信条之一。但这种情况没法跑,他敢肯定赵傀在解决了曾剑秋之后能很容易地找到自己,从两人斗法的情形来看,曾剑秋完全不是此时的赵傀的对手。

于是他在观察。

剥了赵奇的皮之后,赵傀隔空挑了起了外袍、符纸,刚才又凌空摄取赵奇的长剑,在被曾剑秋贴身之后,还只是以神通卷起地上的碎石钢屑去击打他,全程没与曾剑秋有任何实质性的接触,这意味着,此刻的赵傀似乎并不能真正地碰到什么东西。

第二点——口水对付不了他,但曾剑秋的精血却可以。他知道人的口水能驱鬼的典故,更知道“喷出一口精血”来增强法力这种事,因为在陈三咬家的当晚,赵奇就是这么做的,现在曾剑秋也是这么做的。

还有,那天晚上……那个鬼也是这样吸陈三咬的人气的。

所以他才不是什么仙,只是个更强的恶鬼而已。

而这恶鬼的力量来源呢?

李无相稍稍闭目,更加仔细地听到了院中那些嗡鸣作响的祈愿声,那都是在求灶王爷保佑,能躲开镇中邪祟的。这些祈愿显然就来自镇上的镇民……昨晚闹鬼人心惶惶,此时此刻,他们一定远远地看到了异像,听到了之前跑走的那些镇兵描述的情景,因此无比心慌恐惧,向家里供奉着的灶王爷祈求。

看来赵奇这次还是没有成功,他没有真把灶王爷召来,而是个召来了被鸡血驱走的赵傀阴灵,窃居神位。

那么,该怎么对付恶鬼?

李无相看了一眼地上已被卷起的飞沙走石裹成了黑褐色的赵奇。

这位便宜师父,已经在昨晚教过自己了——

“因为你虽然看得到它,它却并不在我们这里,而在幽冥界。”

“此时除它,费时费心。但叫它享用些香火、人气,来到此界,就省心多了。”


没过太久,李无相听到院子里的说话声。是陈绣在跟她母亲说话,声音压得很低,完全没了一向的活泼开朗。李无相五感敏锐,听清了一些——

“那,那你说是真的吗?是不是他瞎说的啊,他也不是什么好人……”

然后是刘姣的声音:“别瞎想,别老是提这个事,你不想就没事。”

“那我不说了……可是我忍不住想怎么办?娘要不我今晚跟你睡吧……”

“那你先去把被褥枕头抱在我那屋,把你爹的抱出去。”

“那我爹他……”

说话声逐渐远去,该是进了屋。随后赵奇的房门被敲响了,陈辛在门外道:“仙师,仙师,睡下了吗?”

赵奇将手中的笔搁下,端起一旁的茶杯抿了口茶,将身子靠在椅背上,才开口:“进来说话吧。过去看得怎么样了?”

“欸欸。”陈辛推开门瞧见了李无相,但似乎没什么心思跟他打招呼了,只稍一点头就将门反手关上,“仙师,我问清楚了,昨晚只有他一个人见着了,午后乱说了一气,但我刚才已经叫人把他关在家里了。这事……镇上之前没听人说过,我也不好说他说的是真是假……还是请仙师受累,去一趟好好看看吧?”

赵奇点了点头:“他是怎么说的?”

“他说——”

“算了。”赵奇又一摆手,打断陈辛的话,“你笨嘴拙舌的也学不出什么来。他被看在他家了?我亲自去问吧。”

陈辛忙躬起身子赔笑:“仙师出马,那我们就都安心了。”

赵奇没理睬他,而起身走到墙边摘下悬在墙上的那柄剑,略一回身,喝道:“接着!”

他反手便将长剑抛给了李无相,李无相忙接住了。这剑的剑鞘和剑柄都是素木的,只有几处包着黄铜,但边缘、纹路处都已发黑,该有了些年头。

赵奇回身看看他抱剑的样子,微微笑了笑:“这剑是你师祖的,当初为师也为他这样抱着剑。行了,跟我走吧。”

他转身出门,李无相忙在后面跟上。陈辛拉了下他的衣袖,像叮嘱自家孩子似的:“照看好你师父啊。”

赵奇皱了皱眉,但又不好对这话发作,哼了一声踏进夜色里。

要去的地方在镇北边,原本就不算太繁华,此时街上的人更少了。天已落黑,街上冷冷清清,赵奇走得极快,李无相需要稍微小跑才能跟上。等走过两条小巷,赵奇才开口:“你从前见过邪祟没有?”

不知道该怎么答。但李无相想起了陈绣刚才的话,于是低声说:“我……我爹娘以前不许我问,说问了就更会招惹了……”

赵奇笑了笑:“往后你少不得见这种东西。一会儿,我说什么你就做什么。”

“是。”李无相加紧脚步跟了上去,觉得赵奇今晚似乎心情不错……不,自己敲门找他的时候,他还不怎么高兴,倒像是在听陈辛说的确有邪祟之后高兴起来了。为什么?因为觉得自己这坐镇一方的仙师能派得上用场了?

但赵奇又不像是会在乎这种事的人。

一刻钟之后,李无相看到了闹邪祟的那一户。是个用低矮的黄土墙围起来的小院,墙头生着无精打采的草。院内看着只有一栋小房子,同样黄土墙、茅草顶,开着小小的窗户。院子在镇北的最北边,后面就是竹林与山,同最近的邻居尚隔着一条涨了浑水的河沟与一片柴火垛。

两个镇兵守在门口,正拄着棍子窃窃私语。看见来了人身子一抖,像是被吓着了,等瞧见是赵奇和李无相,才大大松了口气,忙不迭地跑过来:“仙师,赵仙师,他家人就在里面呢。”

赵奇瞥了他们一眼:“你们两个先回去。”

镇兵二话没说,边跑边点头,几口气的功夫就消失在夜色里了。

赵奇便一把推开门,直入院中,边走边说:“你听好。咱们寻常说的邪祟,大致分三类。第一类就是鬼,可也分两种。一种是死后尚有些执念心事未了的,就缠着生人。但这一种没什么恶意,有时候会自行离去,或者起咒送去幽冥就好,也并不会有意害人。”

“还有一种就是恶鬼,是人死后因为执念不散,又偶尔去往天地间的灵性之地,获得了些微末的道行。这一类恶鬼,起初也是神智混沌,并没想真要害人。可身上阴气与煞气太重,缠住了人,就是一个死字。缠磨死的人多了,就渐开灵智,成了邪祟。”

李无相抱着剑跟在后面,把一字一句都记在心里。赵奇所说的这些不是他原本那个世界不知真假的传闻,而是个专业人士口述的专业内容,正是他亟需知道的。在赵奇换了口气的功夫,他立即问:“师父,那怎么分辨哪个是鬼哪个是恶鬼?”

“凡是能被你看见的,全是恶鬼。”

李无相心中一凛,微微点头。

“第二类则是妖。妖物,也分两种,一种是常伴修行人、或者得了机缘听经讲道,开了灵智的。这一类你遇着的时候,也可以以道友相称,但别亲近,也用不着招惹,毕竟是异类。另外一种则是妖魔,也是偶然闯入了灵性之地,开了神智的。这种不通教化礼仪,好恶全凭天性,十个里面有九个会为祸一方,也是邪祟。”

“师父,这个又怎么分?”

赵奇此时走到屋门前停下来,看了李无相一眼,笑了笑:“凡是会在你面前显露真身的,就是妖魔。”

“再有第三类,则是人魔。有的人被外邪入体、又没被及时斩杀的,就会迷失心智,变成人魔。”

李无相瞬间握紧了剑、猛吸一口气,才没叫自己一把扯开衣服、将赵奇的脑袋吞进自己肚子里——他几乎以为赵奇知道了自己的事,就要动手!

但赵奇说了这话之后就转过脸,一把推开屋门走了进去。

这屋子很小,只有一间。挨着门边是一口土灶,上面座着小锅,灶边有两口缸,一大一小。大的那个上面盖着缸盖,里面有半缸水。小的那个将盖子盖了一半,露出里面的半缸糠米。灶台上点着油灯,只残余底下的一汪灯油,供着米粒大小的火光。

这火光就照亮了蹲在灶旁一张破床边的人——头上缠裹着黑褐色的布,因为受惊而瞪圆了眼睛。是正握着一柄柴刀的陈三咬。


一团色彩一下子在他面前氲开,“神”现了形。

在看见他的面孔这一刻,李无相差一点就松开了手——“神”看起来像是一个极度扭曲的人,像一条极为粗壮的蟒蛇一样,跟自己缠绕在一起。他的面孔已经完全拉长、变形,眼睛和嘴巴同时蠕动颤抖着,仿佛是一幅极为抽象的画。

李无相的这一口就吐在“神”的左脸上——他的唾沫对于“神”来说仿佛是致命的酸液,这一直无声无息的东西此刻立即发出尖叫,同时整张脸也开始融化,粘粘糊糊地往地上滴落。

有用!

李无相立即抓紧了他,又开始疯狂吐口水。吐了几口之后他觉得自己的嘴完全干了,就索性直接咬住对方开始撕扯,同时感到后背一阵一阵的发凉、发痒,该是被什么尖利的东西反反复复地划过。

他的血液伴随着剧烈的动作飞快流淌。这叫他觉得视线模糊,双耳轰鸣,好像整个人都被浸入深水。他不知道自己啃咬了多久“神”才逐渐停止挣扎、不再发出声音。但等他回过神来、无力地躺倒在地上的时候,意识到自己的嘴里全是粘粘涩涩的东西。

他转过脸把嘴里的东西扣了出来,发现那全是被口水浸湿了的、染了色的纸屑。

在他身体底下,一个面目扭曲的纸人已被压扁、被撕扯得面目全非,破损的纸张边缘还沾着血。李无相用力吸了一口气,从纸张上闻到淡淡的竹香……这是竹纸。

“神”是个纸人。

或者这个纸人是“神”的分身。

但无论哪一种,李无相现在都没力气再动了。他只能躺在地上喘着粗气,等待再有个什么人忽然出现,把自己从地上拎起来或者杀死,这么等了一会儿,他昏过去了。

……

再醒来的时候,他还在“金銮殿”,还躺在石地上,周围寂静无声。

因为伤口并不太深的缘故,血流停止了,只是稍微一动身上就疼得要命。但对李无相来说,还能躺在这儿就已经是最好的消息了。他慢慢撑着自己坐起来,然后又挪到一边。从伤口结痂的程度看,至少已经过去了两个时辰,但没人下来。

“神”有可能真的是这个纸人。

他仔细端详地上这被自己的血液浸透了的东西——是用好几层厚实的竹纸扎成的,表面用颜料画出了眉眼,栩栩如生,但因为被压皱了,此时看着也扭曲得很。

这是什么鬼东西,画皮?

他思索一会儿,把这东西从地上拾起来,卷了卷,丢进厕所的坑位里。

然后他从一具枯骨上扒下一件袍服披在自己身上,慢慢挪回“寝宫”。从墙里流出来的血液干成了黑乎乎的一片,李无相将铁板掀开,对着滚出团子的狭小石道喊:“赵喜?赵喜?”

那边没有回话。

李无相就走到一旁的水池边,抿了一口水润润喉,然后开始沿着墙壁,一点一点地摸索、推打。

肯定有一个门,能把一百零一个活人和一个纸人送进来。最大的可能是厕所……厕所底下有一条什么通道,把人送进来之后再砌死……不,如果入口在那里,何必要在那边建成厕所呢?在自己穿越过来之前,这一百零一个孩子已完全被驯化了,用不着把出入口藏在厕所底下的。

他一边想,一边摸索。四个房间并不算大,但他也足足花了半个时辰的功夫才刚刚摸到金銮殿的左侧,而考虑到纸人在之前的搏斗中曾飘在自己的头顶上,还有一种可能性就是,出口在屋顶。

如果真的是在屋顶,而赵喜又已经被杀,“神”也被我杀了,李无相气喘吁吁地想,那我就得真得试试从厕所跳下去了。

摸索到金銮殿的南边,九龙御座正对面的墙面时,他的双腿已经开始发颤。如果这儿真的是一座小小的皇宫的话,那么这里就应该是真正的门的位置。但现在,当李无相将双手用力按上去的时候,却——

他的身体忽然前倾。伴随着一阵轻微的石材摩擦声,他的双手按空了——石门滑开,他摔到了门外。

门外是一个小小的隔间,仍是石壁,有一条窄窄的石质楼梯向上,转角处燃着一盏长明灯。李无相扶着墙站了起来,保持不动,侧耳静听——什么声音都没有。

于是他背靠墙壁,慢慢沿着台阶走。过一个转折之后,台阶的上方逐渐出现光亮,应该是另外一盏长明灯的光,但,还有一扇门。

那不再是粗糙冰冷的石门,而是一扇对开的木门,这让李无相一下子就感觉到了活人的气息。他迈着发颤的双腿走到门前,试着伸手推了一下。

门开了。

门后还是一间石室。

同样的石质墙壁,同样的长明灯,但不同的是,这里只有一个大房间——在房间的正中,安置着一尊表面被烟火熏得发黑的炉子,两侧有火焰状的双耳。看它裸露在外的闪闪发亮的金属材质,应当是一尊铜质丹炉,约有半人高,但表面凹凸不平,看来做工颇为粗糙,又像是故意制成了起起伏伏的样子。

丹炉的旁边放着一个木制小板凳,原先应该上了漆,此时大半剥落了。板凳后面,靠墙堆叠着两个装满东西的麻袋,旁边还有更多已经空了的,凌乱丢在一旁。在这些麻袋的另外一侧,则是一堆碎木炭。

这些是能被屋子里的长明灯照亮的。在光亮范围的边缘,李无相能看到一扇类似屏风的东西将石室分为前后两个部分。他调整呼吸,专注地嗅了嗅,闻到从丹炉里发散出来的烟火气、浓重的血腥气。

“赵喜?”他一边走到丹炉旁抄起小板凳,一边沉声说,“你还活着吗?”

没人说话。李无相握着板凳慢慢走到屏风边缘,稍一停顿,飞快地探了一下头,又缩了回去,然后才从屏风后走出来。

看到赵喜了。屏风后面的陈设布局也非常简单,挨着屏风的是一个放满杂物的长条柜桌,靠着对面石墙的则是一张木榻,赵喜就倒在木榻边。她穿着白色短衣,胸口有一道长长的伤口,流出的血液把半边身子都染红了,歪着脑袋,脸正对着李无相。

她的生机还没有断绝,睁着眼,眼皮和嘴唇都微微发颤,但看着已经完全没力气说话了。

李无相的目光落到另外一边——赵喜四五步之外,另外一个人靠墙坐着,微微垂着头。这是个看起来约四五十岁的男子,上身赤裸,矮小枯瘦,胸口深深扎进一柄刀。伤口中流出的血同样浸透了半边身体,眼球上也已经出现白斑,显然是死透了。

尸体的背后,就是一块半开的铁板,看来从孔道里流出的血是他的,而非赵喜的。

赵喜忽然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像是想要说什么。李无相循声看过去,起初觉得她的眼球在颤抖、痉挛,但随后意识到她是在努力看往一个方向——屏风后面的柜桌。

李无相先走到男人的尸体边,在他头上踢了一脚,又握着他胸口的刀柄使劲搅了搅,用力向下一拉。应该是被胸骨卡住了,刀刃只稍稍向下划出了一条不算深的口子,就再拉不动了。但那条口子里血肉翻卷,能看得出的确是人,而非纸人。

他这才走到柜桌边。

桌上散乱地放着不少东西。有发黑的细小碎骨、干了的枝叶、几堆颜色各异的矿石碎渣、几个空了的竹罐和陶罐,盛满各色颜料的碟子,几支毛笔。在这堆杂物中,一个白色的大肚瓷瓶比较显眼,用红布包裹的木塞塞着,约有拳头大小。

李无相把它拿起来,看着赵喜:“这个?”

赵喜的眼球立即不颤了。

李无相拔开瓶塞,用手扇了扇,闻到一股浓重的药香。将瓶口在桌上一倾,便倒出了五丸丹药,黑红色,圆溜溜,每丸约有尾指肚大小。

一看见这东西,一个念头又从他的记忆深处跳了出来——“扶元保生丹”,一种专治内外伤的外丹,不算特别珍贵,但也绝不是大路货色。

真怪啊,李无相忍不住想,我怎么什么都知道?我从前到底是干什么的?

这个念头一生出来,断断续续的记忆碎片就跳进他的脑海,像一个刚从昏沉睡眠中醒来的人开始记起睡前的事,搅得他眼睛胀痛、额头青筋直跳。

但现在不是时候。他吐出一口气,暂不去想那些模糊记忆,而捻起一粒丹药,但没急着喂给赵喜,反而向后一靠、坐到桌边的椅子上。

他的眼睛已经完全适应了后室昏暗的光线,因此看到木榻之后的墙壁上还挂着几件衣服。大部分是男子的衣服,大小长短正合地上那一位的身,还有两件是女子的,也合赵喜的身,但看着也都很破旧。

那么,他应该就是驱使下面的那个纸人的“神”了。而赵喜……有可能也跟下面这一百多个人的命运一样,是被关进来的,但另有他用,因此,赵喜也跟着“神”学会了更多的东西,表现得更像正常人。

但他还是得等一等再给她喂药。

立即将丹药送入她的口中,与像现在这样端坐在椅子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仿佛在思虑考量,这两者之间的区别就是,前者会叫自己看起来只是个普通人,而后者会叫自己显得更加冷酷,应该更类似她口中的“外邪”。

过了三息的功夫,李无相才将视线重新投到赵喜身上。她急促地喘息着,痉挛似地眨着眼,死死盯着他手里的丹药。

于是李无相走到赵喜面前俯下身、掰开她的嘴,将丹药送进她嘴里,然后将她的上半身扶起来。

赵喜的喉咙缓慢蠕动着,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将丹药咽下去。李无相将她抱到木榻上,再次掰开她的嘴,确认那丹药的确没留在她的口腔里,才给自己也服用了一粒,并从尸体的胸口将短刀拔出,握着刀坐在赵喜的身边。

数息之后药劲儿上来了。他先觉得有一股热流从胃里冒出,像是饮了烈酒。之后热意向着全身缓慢发散,又像是在数九寒冬喝了一杯热水,那暖流将全身的毛孔都蒸开了。原本后背与大腿上都留有无数细小伤口,早就疼痛难忍了,此时暖流一至,虽然仍有疼痛感,但那疼痛都开始收敛,并叫伤口产生了丝丝缕缕的痒感。

李无相稍稍握了握刀柄,不叫自己脸上因为这痛痒而有什么变化,只沉静地盯着赵喜的脸——

丹药应该也在她体内起效了。从一开始胸口几乎没有起伏,到逐渐能够嗬嗬喘息,再到上身猛一紧绷,歪头吐出一口黑血来,整个人的呼吸一下子顺畅了。

李无相就侧过身,用一条胳膊将她的上半身慢慢扶了起来,既便于她呼吸,也便于自己一刀送进她心口。

一小会儿之后,她咳嗽了两声,努力睁眼看着李无相:“……你就是外邪?”

李无相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问:“那边的那个就是把我关进来的人?”

“是……”

“你把他杀了?”

“是……”

“之前是你在跟我说话?”

“是……我还问了你月亮——”

“怎么出去?”

刚才他就已经观察过,这里仍旧无门无窗,全是石壁,只有边角一个隔做厕所的小屋子。

赵喜一愣,眨了眨眼,好像觉得他的问题非常奇怪:“……出去?去哪?”

自己的推测应该没错,赵喜也是从小被囚禁在这里的。虽然看起来和普通人没什么区别,但她的世界观肯定也与众不同,不能理解“出去”这个概念?

但没等李无相给她解释,赵喜又啊了一声:“你……你是外邪,也不知道吗?”

“什么?”

“灭世了……早就灭世了……”她眨着眼,艰难地说,“外面,人世间,早就是一片火海废墟了……现在世上就只有咱们两个活人了。”


和之前两次一样,他没有听到回答。

但他感受到了情绪。意识当中那种满足与喜悦的情绪忽然强烈一些又骤然消失,仿佛被风吹亮一瞬的烛火。

这是暗示吗?喜悦与满足?

李无相叫自己沉静下来。抛去这次不谈,前两次外邪现身时,肯定是由于什么共同的因素……第一次是自己想要帮助,第二次也是,它就是为了帮助自己?

因为帮助了自己而感到喜悦与满足?

肯定不对。但他觉得自己似乎要接近正确的答案了……再想想第二回,被赵奇的迷药迷住的那回——他呼唤着外邪,外邪出现了。但起初外邪是无动于衷的,然后自己说了什么?

“不管你是什么,这次帮了我,我才能安安稳稳地活下去,才能想法学到些法术手段,才能供奉你……才能给你找到贡品!你想要什么?”

在说了这句话之后,外邪立即动手,叫自己的神智恢复了清明。还是那个问题,哪一句打动了它?

李无相心头一跳,沉默片刻:“你……想要的供奉,是神通法术?”

黑暗如潮水般褪去,外头的光亮一下子从门窗的缝隙中透了进来,李无相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了。但他仍然坐在稻草铺上,一动不动。

这不是因为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能力,而是有一个念头就叫他“想要”坐在这儿。这种念头并非无可抗拒,也没有鲜明恶意,更类似在北风呼啸的寒冬早上,一个人想要离开温暖的被窝时那种叫他忍不住想要在床上待一会儿、再待一会儿的粘腻抗拒感。

他心中了然。自己答对了一个问题,叫外邪感到满意了。但也尚未完全满意,于是把强硬蛮横的剥夺变成了柔和的控制,既算是一种小小的奖励,也算是另外一种威慑。

李无相就在心里叹了口气。原本觉得来到这个世界之后虽然周围危机重重,但至少也获得了完全的自由。可眼下的情况又变得有点儿像是原来的那个世界了——要求、控制、赐予。唯一的好处是,他已经习惯并且擅长处理这种关系了,并不会为此感到特别的愤怒和不适。

于是他平复了自己的呼吸,不与叫自己继续坐在这里的那个念头对抗,而在心里平静地开口:“行吧,咱们现在就好好聊聊。我这里应该是有点儿你给我的常识和记忆,我猜你也会有我的,知道我从哪儿来。”

“那你应该明白,在我来的地方,人们已经不是很习惯跪拜强权了,所以你也应该知道我不会像这个世界的其他人那样,对你特别的恭敬的和诚惶诚恐。不是我不尊重你,而是习惯问题。”

“那,咱们能不能商量一件事——别做谜语人?不管你是怎么来到我身上的,但我觉得,现在我一定对你很重要,你应该对我也很重要。所以咱们能不能找到一种比较方便的沟通方式?这样以后无论你想要什么,我都不至于误会。比如说现在和之前,你总是叫我想起什么、理解什么,但万一在什么时候,我误会了、觉得那是我自己的意思呢?”

他很希望听到外邪的具体回应。一个声音,一个形象,或者别的什么具象化的反应,而非现在这种“感觉”。这种“感觉”太高远、太神秘、太飘渺了,甚至很多时候叫他觉得自己完全无法对抗、产生出一种微妙的绝望。

外邪沉默着,没有给出他预料之中的回应。如此过了一小会儿,当李无相不确定它是不是已经离去的时候,他忽然忍不住看向了自己的左手。

这是一只挺不错的手,细长有力,筋骨分明。跟寻常人别无二致的皮肤底下埋着一层撑住手形的网子,更下方的触须则模拟出血管的形状。

可李无相现在看到自己这只手的时候,忽然觉得讨厌极了。没有任何理由,但他就觉得这只手好像是一坨被强行接在自己手腕上的屎,他想要立即把这东西切下来,远远丢掉。

这是外邪给自己的感觉!

而当他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忍不住站起身,从柴堆里抽出了一条柴火,开始认认真真地考虑该怎么把这只手给弄下来了。

他立即在意识中开口:“好,我知道了,我不会误会你的意思。我分得清那是我自己的想法还是你的。”

左手立即变得不讨厌了,又变成他熟悉的手。

李无相把柴火插了回去,沉默一会儿,吐出一口气:“你还想要什么?”

说出这句话之后就他想起了赵奇,然后更多的想法从他的脑袋里跳了出来。李无相心中一凛,知道这该是外邪在回答自己的问题,于是立即叫思绪信马由缰,发散开去——

赵奇是赵傀的弟子,要是赵傀没撒谎,他是“快要结丹的”,这意味着跟自己目前的境界类似,是“解九宫”大成的阶段,区别是自己空有境界,而精气全无。不过按照然山派的修行境界划分,“筑基”、“炼气”、“结丹”、“还虚”、“合道”的话,赵傀该是炼气的大成境界。

上午赵奇跟自己交谈时,曾说了一句话——“等为师到了你师祖的境界”。依照他的性情,如果自己也是个炼气的大成,是必然会说明的。而赵喜说寻常人筑基时通常得一年的功夫,快则月余,那赵奇眼下该也是炼气,可离大成还远着。

从这方面来说,自己这位师父其实跟自己的水平半斤八两。

但这说的仅是“境界”而已。

譬如两个健壮的成年男子,这里的“成年”境界。

力气也是半斤八两,这里的“力气”是同一境界中精气的多少。

可一个是普通人,另一个则受过长期的技击训练、又有利刃在手,懂得怎样使用他的力气,那真动起手来,胜负是毫无悬念的。

赵奇在然山派待了二十多年,会符术、会调配丹药、懂功夫技巧、懂得祭祀科仪,这些东西才是真正的保命术与杀人技。

符术是自己必须要弄到手的。当初杀死赵喜时,她体内就藏有许多由竹纸制成的符纸。自己眼下的状况与当时的赵喜类似,要是学会了赵奇的符术,就能用那种手段为自己祭炼出虚假的脏腑来——广蝉子这部道书虽然是要将人修成一张人皮,可体内填充了那些符纸脏腑,看起来就会更像人。赵奇探过自己的脉,没瞧出什么来,但道行更高深的修士可没那么好糊弄,符术能解决这个问题。

调配丹药、功夫技巧之类倒并不很稀奇,在赵奇这里学不到,也可以在别人那里找机会。

但最重要的,是祭祀科仪。

八部玄教乃至世间种种不入流的法教,都有供奉的神灵。炼气士与道士们的法术、神通,原本也都来自他们所供奉的神灵。祭祀供奉主,才能叫法术神通更加灵验、才能在最终得道时飞升妙境、位列仙班。甚至在比较极端的情况下,试着请神灵降世,还能借用他们的种种神通。

但这种东西,仅掌握在八部玄教手中,更确切地说是七部玄教——供奉东皇太一的太一道如今已散成三十六宗派,这三十六宗派里面,已有有些不知道祭请八部灵神的正经科仪了。

但然山派还知道,赵奇还知道!

想法戛然而止,随后是一种强烈的期待感。

“好,我知道了,这是你想要我做的——弄到然山派的符术、祭祀科仪。”李无相在心里说,“但是我有一个小小的意见。要是你知道一点我从前的事,就该知道我做事需要报酬。弄到这些东西的确会叫我得到好处,但问题是你不叫我这么干,我自己也会做,叫自己知道得更多、变得更强。”

李无相的思维稍稍停顿,外邪没有给出反馈。他觉得这意味着对方并没有感到不满。

“那么你得给我点儿报酬。有没有什么厉害的功法,神兵利器,或者关键信息?要不然我现在这样,出了什么意外怎么对付赵奇呢?”

片刻的沉默之后,他心里忽然产生了一种安全感。并不算温馨,反而略有些残酷,在这么一瞬间他产生了一种强烈冲动——冒险吧。哪怕失败了又有什么大不了?在炉灶里的时候已经算死过一回了,但外邪保住了我的魂魄。哪怕再死一回,大不了埋在土里慢慢等一个有缘人就是了,几个月几年几十上百年……我可以慢慢等。

随后这种冲动消失,那种宏大与空洞感也一同隐去了。

李无相轻出一口气,试着在屋子里慢慢地走了几步、挥舞手臂,又闭上眼睛想了一些零零碎碎的念头,然后确定外邪已经离开了。

刚才那些想法是外邪“给”自己的,同时提供的还有些自己原本不清楚的东西。借着这些想法,它提出了要求,提出了明确的、所需的供奉目标——赵奇所掌握的符术、祭祀神灵的科仪。

这东西……有点意思啊。

学会了符术,可以叫自己在人群中伪装得更好——这似乎是为了自己好。

但要是结合“祭祀科仪”这个要求来看的话……它是打算到时候强迫自己使用这种手段、好叫它占据这具身体?

不对,被困的时候赵傀曾经说过有关外邪的事:外邪会助人修行,但最后会叫人发疯,那它现在应该不会急着动手的。而且只要它稍微了解自己,就应该知道真到了那种时候自己的选择会跟被困住时一模一样——大不了大家一起去死。

那是为了什么?这个外邪喜欢助人为乐?还是热衷于情绪价值?

李无相吐出一口气。还有些问题得弄清楚……譬如说,它是否是在监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它是否知道自己的每一个想法。如果能搞定这些问题,他倒也不是没有——

停。他没叫这个念头的后半段冒出来。那可能是他以后在面对这个能够操纵人心的外邪时,唯一能用得上的手段,而他现在不清楚外邪是否能窥知自己的想法。

不过,勉强值得欣慰的是,它给了自己一个安全保证……虽然是下场想起来会是很惨的那种。这个外邪是不是有点小气?

接下来的一整天,李无相都在柴房内打坐。调息吐纳得来的精气虽然只是沧海一粟,但日积月累,总会有所收获。他期间休息了两次,发现薛宝瓶似乎已将那五十三个字勉强记住了,就又试着教了她三十多字,但这回无论她怎么努力也无法记下了。

这不是她记性不好,而是悟性——心法道书之类的东西,其内容本身就具有神异力量,能不能记下这些东西,本身就是过了一道筛。但李无相挺高兴看到这样的结果。她的资质与悟性不够好,可又没到完全无法修行的地步,那将来就不会有招惹太多麻烦的机会,却又能强身健体。对一个普通人来说,这应该足够了吧。

等到了黄昏的时候,李无相再次出定,走到院子里。薛宝瓶正在弄晚上的吃的,前两天的面鱼她喜欢得不得了,今天又在做。李无相往锅里瞧了瞧,为她在一边倒了一盆冷水备用,说:“我往陈家去一趟。”

薛宝瓶担忧地看着他:“出什么事了吗?”

李无相笑了笑:“没事。记得我给你说,上午的时候我差不多弄清楚了赵奇的性子了么?”

薛宝瓶想了想:“你说他对你发了火,该是有点嫉妒你资质好。但之后在里面又叹气……该是觉得自己不该发火、有点失态。还有……嗯……你说他这种人这么在意别人怎么看他,或许原来本质不算太坏,心地还算是柔软的。”

李无相点点头:“所以如果他真是这么一个人,到了现在心里就会对自己上午的时候做的事儿感到有点愧疚,可能就只有情绪里的那么一点点。这一点点很微妙,早再一点会叫他更不想见我,再晚一点会叫他觉得已没什么了。而现在则刚刚好,最适合再刷点儿好感度。”

“刷点儿……好感度?”她皱着眉歪了下头,又看看李无相的脸,“你……好像,有点高兴。”

“明确了该做什么了,我一般就会高兴一点——走啦,你等我。”

“哎……”

“嗯?”

“我一直在想,你的意思是说……赵奇是个好人吗?”

“绝大多数人本质都不算太坏的。但是赵奇,他师父是赵傀,我说不好。走啦。”

这是他第一次在黄昏的时候走到镇上。本以为在这种时代,到了这时候街上的人应该挺多,结果并没有看到人们端着碗、在街上聚在一起吃饭聊天的情景,反倒是冷冷静静,几乎瞧不见什么人。偶尔有看见他的,目光也都不像前几天时那么肆无忌惮地打量了,而立即避开、再偷偷观瞧。

该是自己被赵奇收为弟子的消息已被人知道了,因此产生了一些敬畏感吧……看来修行人在这世上的地位比自己从前想象的还要再高一点儿。

等他到了陈家门前时,守门的镇兵照例没拦他。但此时,他发现镇兵看他的神色也略有些奇怪——白天来拜师、之后在陈家用了饭又出门,镇兵看们他的眼神不过是变得稍有些尊重了。而此时李无相想要朝门口两人打个招呼、点点头时,他们的目光竟也是一触即收,还稍稍挺了挺身子。

就这么一整个下午的功夫,是发生了什么事?

他走到院子里,发现正堂里没有灯火,赵奇的屋子里倒是亮着的,不知道陈家三口人去了哪儿。

他就走到赵奇门前,先隔门叫了声“师父”,又轻轻叩了三下。


李无相回到家时,薛宝瓶正在门口坐着,瞧见他就赶紧站起身,长长出了一口气:“怎么样了?”

“还算挺顺利,赵奇算是挺喜欢我吧。”李无相走进屋,见小灶的锅还是盖着的,就揭开了。锅里温着水,坐着一个盖着盘子的大瓷碗,他把盘子掀开,瓷碗里盛的是半碗豆饭,上面洒了油渣。油渣被蒸开了,油脂浸得表面一层油汪汪。

他就把碗端了起来,接过薛宝瓶递过来的筷子,坐在灶边的小板凳上吃饭。

薛宝瓶在他对面坐下:“你在那边吃饭了吗?”

“吃了点,但是没家里的吃得惯。”李无相慢慢嚼着嘴里的豆子,“你呢?”

“我吃了半碗……又下了一个鸡蛋,我打给你。”

“留到晚上吧。”

“嗯。”薛宝瓶盯着他看,看了一会儿,忍不住问,“上、上午,赵奇都跟你说什么了?”

李无相用筷子在碗里慢慢扒了扒,把表面的蚕豆、黄豆、绿豆一点点分成三份,然后叹了口气:“我给你讲个故事。”

薛宝瓶愣了一下,忽然心里有点儿不怎么好的预感——其实在这些天里都有。在看他从一枚小小的茧变成了一个好看的人的时候,从一个好看的人变成了赵奇的弟子的时候,在猜测他是不是留在了陈家跟他们一起高高兴兴地吃饭的时候。

但她只抿了抿嘴唇:“什么故事啊?”

“有一个人,算是江湖人吧,你听说过杀手吧?他就是一个杀手。这个杀手大多数时候都是孤身一人,只有一个能稍微说上几句话的朋友,但也不会告诉那个朋友他究竟是做什么的,虽然那个朋友或许也猜得出。你知道的,怕官府……好比是怕有镇兵之类的来抓他,给自己也给别人惹上麻烦。”

薛宝瓶想了想:“你说的这个人是你吗?”

“唔……我建议你还是当一个故事听。这个人是谁其实不是很重要。”

“嗯。”

“这个人就这么一直自己一个人。有一天他遇到一个小姑娘,挺可怜,吃不饱、穿不暖、生着病。这样可怜的人其实不少,这个人从前也遇到过很多了。但是偏偏那天他心情不算太好,喝多了酒,于是等到酒醒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把那个小姑娘带回家了。”

“也可以喂她点儿吃的,再把她送出去,但是期间发生了一些事,我记不大清了,就是那些事情叫这个人得做出个选择:要么把她杀掉灭口,要么带她入行。这个人就想,她都这么惨了,活着总比死了好吧?就问她愿意吗——”

“小姑娘多大啊?”

“十一二岁?可能吧——他就问她愿意吗,她毫不犹豫地说愿意。他觉得她那时候肯定不懂她说的愿意意味着什么,而只觉得能吃饱穿暖就好。她就入行了。其实在故事里那个世界的普通人过得还不错,大多数衣食无忧,平平淡淡地生老病死。这个小姑娘入行之后呢,再过上三四年,就做得很不错,赚了许多钱——她一个月能赚到普通人两三年的花销,过上他们都会羡慕的好日子。”

“这种日子又过了三四年,她是差不多把普通人能够想到的、最好的享受都享受过了。然后有一天她被仇家抓到,被折磨了很久,也经受了普通人不可能想得到的痛苦。后来那个人把她救了出来,但她是救不活了的。在最后的时候,那个人不知道自己该想什么,就问她,现在有没有后悔当初自己说了‘我愿意’。”

李无相停下来吃了一口蚕豆,咽下之后看着薛宝瓶:“你觉得她是怎么回答的?”

薛宝瓶的眼神落在他胸口,想了一会儿,又回到他眼睛上:“我和她不一样。你说的,我爹娘可能是赵傀害死的,她可以选入不入行,可是我从爹娘救了赵傀的那天就已经入行了,我觉得她说的是不后悔。”

李无相点点头:“今天赵奇见到我之后表现得挺急,照面就给了我一颗丹药。我跟你说过的那种扶元宝生丹,但没他师父的丹药好。看起来那东西对他来说特别珍贵,他非常舍不得,但还是不得不叫我吃下去,这该是有目的的,我怀疑他收我做弟子就是为了有个比较合理的理由给我喂丹药,你是怎么想的?”

薛宝瓶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我……他……我觉得他在做跟赵傀一样的事情?”

“我也这么想过。但有点儿对不上,除了喂丹药之外他的做法跟赵傀的没任何共同点。我更倾向于,他是想通过什么法子找他师父,如果能找到另外一个懂行的问一问就好了。不过我可以试试从他嘴里打听出点儿别的细节,他这个人,其实挺好对付。”

薛宝瓶终于叫自己的思绪平静下来了:“你打得过他吗?”

“打不打得过说不好,但我说的对付不是这个意思。”李无相慢慢吃着蚕豆,“我觉得我猜得出赵奇是怎么长大的。从小被赵傀收做弟子,可能衣食无忧,但时常被责备辱骂,这样的人在长大之后会很在意‘别人怎么看’。就像有的人,稍微被招惹、或者觉得不被尊重了,立即暴跳如雷,大多是赵奇这种情况。”

“可这样的人里,有一部分会有这么一个弱点:一直以来没怎么被人好好对待过,因此要有人合了他们的心意,至少在一段时间里就会立即倾心相交,赵奇就该属于这一类。我说的好对付就是指这个——我觉得我能很快从他嘴里套出我想要的东西。”

“然后呢?”

“要是现在你有足够的钱,又必须要离开金水,你能给自己找到一个安稳生活的地方吗?”

薛宝瓶把自己的衣袖抓在掌心里:“我们……不一起走吗?”

“赵奇有师门,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师兄弟,或者还有没有朋友。如果我们走了之后他发现了什么,他可能会来找我。”

薛宝瓶垂下眼:“我、我、我……还得再,再想想,想想有没有要去、去、去……”

李无相伸手拍拍她的膝头:“咱们可以慢慢想想,找到合适的地方。哎,我没说咱们分开之后就再也见不了了啊。要是我这边把事情处理干净了,也会去找你——这世上可只有你知道我的秘密。”

薛宝瓶吐出一口气:“真的吗?”


漏壶的滴水声响了六次,李无相从睡梦中醒来。他眯起眼睛皱着眉,花了一小会儿的功夫去适应墙壁上长明灯所发出的光亮,然后才慢慢从床上坐起,开始穿玄黄色的龙袍。

龙袍已经很破旧了,袖口和下摆处都碎成了布条,后背与胸口也布满破洞,衣料糟朽。因此他不敢太用力,小心翼翼地将它披在身上。

然后他走到门旁,站在表面粗糙的石墙边耐心等待。约过了十几息的功夫,墙壁上的一块铁板弹开,两个拳头大小的黑乎乎的团子滚了出来。李无相叫自己做出急切而喜悦的表情,迫不及待地将它们接住,立即咬了一口。

干、涩、微咸。里面混合了谷物、肉干、蔬菜碎末,或许还有些药材之类,难以下咽。但他强迫自己大口大口地吃掉了其中一个,随后趴在一旁的石头水池边,喝了几口里面略有腥臭味儿的水。

这便是他的早膳。

接下来该是早朝。

他推门走了出去,经过一条狭长黝黑的石廊,步入另外一间石室。石室相当宽广,但无门无窗,墙壁上同样设有燃烧的长明灯。石室的北端设有一尊以花岗岩雕刻的九龙御座,李无相慢慢走了过去,端坐在御座上。

现在,他能在这间金銮殿中,看到他的文武百官了。

那是两排枯骨,矮小纤细,看起来都曾属于孩童、少年,从御座台的石阶下一直延伸到远处不能被长明灯照亮的黑暗里。枯骨上的衣衫同样糟朽,袍服以及骨骼上留有黑色污渍,那是人死后,尸体腐烂、分解、阴干之后所留下的痕迹。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李无相有气无力地开口,然后靠坐在石椅上盯着它们。

他没听到任何回应。枯骨也用黑洞洞的眼眶盯着他,石室内极度安静,只有长明灯燃烧时偶尔会发出的毕剥声。

但他没急着离开,而继续端坐着,茫然地看着眼前的百官与远处的黑暗。

他要这样一直坐上整整两个时辰,才能离开御座稍微走动、休息休息。对一个在十多天前刚刚占据这具肉身的穿越者而言,这个过程相当难熬,但他告诉自己,如果想要活下来,就必须适应。

因为他非常确定,就在黑暗中的某处,正有一个人或者什么东西,在观察着自己。

今天是李无相来到这具身体当中的第十一天,也是终于摆脱了发疯、失去神智的风险的第一天。

第一次在这具身体里醒来的时候,他就差一点疯了。不是因为身体的原主人是个疯子或者有什么智力缺陷,而是因为他的记忆和世界观极其的诡异疯狂。

在原主的认知里,他是一个皇帝,是一个名为“大业”的皇朝的第十六代皇帝,名字就叫“李无相”。大业统治着整个世界,而“整个世界”,所指的就是四个房间——他睡觉的那间“寝宫”、一百个“文武百官”所居住的两间大寝室、目前所在的这间金銮殿,以及一间厕所。

这就是他认知当中的全世界,全世界包括他在内只有一百零一个人……不,还有一个神——在他和他的文武百官的记忆的最深处,曾有过第一百零二个人,教育他们长幼、尊卑、语言,并对不遵守这个“世界”的秩序的人施以酷刑。

当他们全都学会了该如何本本分分地安于自己的位置之后,那个“神”就消失了。接下来的十年或者十几年的时间里,一百零一个人就一直居住在这个由四间无门无窗的石室所组成的世界中,食物是每天从墙壁铁板之后滚出的、由“上苍所赐”的两个团子,以及从石壁上渗出的水。

原主只有最基本的语言能力,掌握极少的词汇,每天所做的事情极度单调:进食,来到金銮殿宣布上朝,静坐,稍作休息,继续静坐,然后睡觉。

所以,穿越到这么一具身体当中之后,这样的记忆、世界观、思考能力几乎立即就把他的神智冲击得支离破碎,他花了大概三天的时间才勉强找回了“自己”这个概念,又用了七天才逐渐把“自己”与“原主人”区分开,并且建立了正常的思维方式。

但有关真正的他自己的记忆差不多全在脑袋里变成了一团浆糊,他甚至记不起自己的名字,而只能继续自称“李无相”了。

而现在,还有另外一个问题——根据原主人的记忆,李无相十分确定,那第一百零二个人、那个“神”,自始至终都在观察着这个名为大业的小世界,而且正在最近一年当中,开始杀死这里的每一个人。

甚至现在,他应该就在某处看着自己。

李无相轻轻吐出一口气,让自己的眼神继续保持着一种愚蠢的茫然,同时稍微挪动一下身体,叫目光迅速从石室的每一个角落当中掠过。

面前的这些枯骨几乎都死于自相残杀。因为从一年前开始,“神”赐予的食物就在逐渐减少,只有“皇帝”的房间里才会偶尔有团子和水。原主人比他的“百官”们要聪明一点,“神”留下他们心里的尊卑与等级也起了点儿作用,因此,当所有人相互残杀死亡之后,只有皇帝活了下来。

原主人似乎不怎么能理解“死亡”这个概念,他把尸体重新排列在金銮殿上,任其腐烂,同时继续重复着前面十多年间每天都在做的事,直到一个月前,他的房间里也不再有食物滚出了。

原主人应该就是这样被饿死的。

最近这几天里,李无相对自己的处境断断续续地做了一些猜测。

他起初想,这有可能是一场大型社会实验。在他原本的世界里,就曾有一些古代君王想要搞清楚“语言”究竟会不会自发产生,因而将婴儿安置于与世隔绝的环境,不允许任何人跟他们交流,以观察结果。

但从没有人这么疯狂,把一百零一个人关进这么一个小空间里,一关就是十几年。

对,十几年——这里没有时间的概念,也完全没有昼夜变化,李无相只能从原主的记忆里拼凑某些线索:原主大概在三年前梦遗,这意味着他已经进入了青春期。

也是因此,李无相觉得,这四间石室所处的世界可能存在超自然力量。

证据就是他现在仍旧捏在手里的另外一个团子。

他装作想要再啃上一口的样子,低头看了看这东西。像是蒸出来的,口感和味道极差,偶尔会吃到小石子,里面的肉干和蔬菜碎末也大小不一。但就是这种东西,能让一百多个长期被困在暗室、缺乏光照和水果的少年,相对健康地长到十几岁,这意味着这种食物能够提供极度均衡的营养。

超自然力量和超高的技术水平都能做到这一点,但后者所制作的食物绝对不会像现在这么粗糙、完全无视口味。

另外一个证据就是墙面。李无相把视线投到墙面和地面上,粗糙的石壁上还留有明显的凿切痕迹——但在他来的世界,这种石材就已经可以被切割得相当光滑平整了。

然而还剩下一个问题:

“神”为什么为他们选定了身份、确立了尊卑、叫他们组成一个畸形诡异的小社会,却规训他们日复一日地重复着相同的生活模式?这就与“社会实验”的目的完全相悖了,倒更像是……

李无相稍稍紧绷身体,轻轻吸入一口气,一个念头莫名其妙地从被搅乱的记忆深处蹦了出来——

某种献祭仪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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